《常识》之外的潘恩：“世界公民”为何被遗弃
马万利
本文于 2015 年 5 月 15 日刊载在《澎湃新闻：私家历史》上，感谢澎湃以及原作者给予本号推送的授权。
一度显赫，身后寂寞
1809 年 6 月 9 日，在美国纽约州长岛。初夏时节，天气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有一支送葬队伍，人数大概有十几个人。他们用平板车拉着一只大木盒子，那只木盒子已经破败不堪。送葬队伍默默前行着。队伍当中没有牧师。领头的是死者的房东，她是一位白人妇女。可怜的死者在前一天早晨，在长岛南端的一个小镇上离开了人世。
亡者生前冒犯了该地的贵格会教友，所以本镇墓地不接纳他，这就有了这支七零八落的送葬队伍。几天后，妇人在他的墓穴旁竖起一块石碑，石碑上仅有几行小字，写着：“托马斯·潘恩，《常识》的作者，于 1809 年 6 月 8 日逝世，终年 72 岁。”
托马斯·潘恩
潘恩出生于 1737 年 1 月 29 日，地点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即英格兰东部的小镇塞特福德。因为家境贫困，他仅仅读了几年语法学校。从 18 岁起，他就离开家去谋生，当过远洋水手，做过税吏，还开过小酒馆。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当快要到 40 岁的时候，他依然没有什么名气，也没有做出什么成就。1774 年底，他带着本杰明·富兰克林（当时在英国）写的介绍信，渡过海洋去到新大陆，去尝试自己的运气。后来在殖民地的独立事业中获得了很大的名声。
潘恩追随当时流行的技术创新潮流，全身心投入到铁桥实验中。1787 年 4 月，在那有着重大历史意义的费城制宪会议召开前的一个月，他将铁桥模型仔细包裹好，乘船前往欧洲。与他之前来北美碰运气的情况不一样，这次他的航行方向是相反的，命运女神也不再对他眷顾。他原本能够在大陆会议奖励给他的那座农庄中安享晚年，然而却在遥远的欧洲大陆卷入了另一场大革命。一开始被奉若圣贤，堪舆国是，最后却深陷牢狱，受尽毁谤。
1802 年，他回到了北美，身心疲惫。此时，他已渐渐老去，身边只有他一人。农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面目全非。世风也在逐渐改变。他已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陪伴他的是一位法国妇女以及她的 3 个儿子。他们与周围的人们相处起来很困难，最终不得不移居到纽约。
托马斯·潘恩一生都在英法美之间奔走，在大西洋两岸横渡。他四海为家，没有固定的住所。曾经一度声名非常显赫，但最后却很少有人关注他。人们称他为“世界公民”，这其中一半是赞许，一半是嘲讽。
以笔为旗：有史以来最好斗的人
潘恩一生创作了诸多著作，在这些著作当中，影响力最为巨大的当属《常识》。仅仅从《常识》这一部作品来看的话，许多人难以理解，像他这样对大西洋革命作出了重要贡献的人，为何在晚年却未能获得人们最基本的尊重。“自古以来的圣贤都常常遭遇寂寞”，然而潘恩所面临的问题似乎并非如此。实际上，若除了《常识》之外，还去读一读他的《美国危机》《人的权利》以及《地权正义论》等著作，那么就会使人们心目中因《常识》而形成的那种简单化、符号性的形象得以稀释，能够还原其思想的底色，也能为理解潘恩的悲剧下场找到某种思路。
《常识》
《常识》全篇未含一处常识，却满是大量令人震惊的反叛之语。常识一般是质朴的，然而《常识》的语句有着极为强烈的煽动性。实际上，《常识》最初的书名并非 Common Sense，而是 Plain Truth。在这本小册子里，除了标题之外，Common Sense 这个词语仅仅出现了三次。总体而言，潘恩并非在陈述已有的普遍认知。他凭借有力的言辞，把独立意识当作常识来进行包装，从而让其深深印刻在人们心中。《常识》拥有众多读者，然而这些读者并非全部都是支持者。甚至有一些革命者对《常识》持反对态度，比如约翰·亚当斯在晚年时称此书“华而不实”，他并不喜爱潘恩所倡导的那种激进民主方式。《常识》获得了成功，古文诺·莫里斯带着揶揄的语气说道：“一个人只是从英国来的冒险家，没有财产，没有家眷或亲属，并且连英语语法都完全不懂，然而他竟然能处于这样的地位。”
《常识》点燃了独立的火焰，而《美国危机》有助于这星星之火抵御寒风，从而形成燎原之势。战事开始后，大陆军处于处处被动的状态，殖民地的人们对独立的前景充满了忧惧。在 1776 年圣诞节前夕，潘恩在费城再次拿起他那能写出美妙文字的笔，写下了第一篇《危机》，开篇留下了“这是考验人们灵魂的时刻”这句千古名句。文章被迅速送到 30 英里外特拉华河对岸的大陆军前线。两天后的圣诞节夜晚，华盛顿将部队集合起来。中士在冰天雪地中，对着冻得发抖的士兵高声朗读那些文字。士兵们听完后，神情变得凝重。他们静静地、有序地集结好船只，趁着夜色渡过特拉华河，成功地对英军营房实施了奇袭。
《美国危机》的数量不止一篇。在持续 7 年的独立战争期间，潘恩创作了 13 篇关于美国危机的文章。潘恩在《美国危机》的第三篇里，持续对贵格会的“和平主义”进行批评。然而，一旦将政治上那种犀利的风格运用到宗教领域，所伤害的不只是利益，还会有感情。潘恩的这种宗教观在他后续的著述里展现得更为肆意妄为。可以说，在宗教问题上招惹了太多敌人，这是他悲惨结局的一个重要缘由。
《美国危机》
《人的权利》是潘恩与伯克关于法国大革命进行论战的成果。1787 年 8 月，潘恩携带着铁桥计划抵达伦敦，他受到了英国下院议员埃德蒙·伯克的接待。1789 年 7 月 14 日，法国爆发了大革命。身处巴黎的潘恩把这一重大事件通过写信的方式告知了伯克。在那之后的一年，伯克依据在议会的演讲，发表了一本小册子《法国革命沉思录》，对法国革命进行了批评。潘恩读完这本书后，他表示自己对伯克先生的行为深感震惊并且非常失望。随后，他开始着手撰写文章来进行批驳，为这篇文章取名为《人的权利》，其副标题是“回答伯克对法国革命的攻击”。
潘恩把《人的权利》献给了美国总统以及自己的老朋友华盛顿。然而，华盛顿好像并不领这份情。在独立战争结束后，华盛顿竭力去改善与英国的关系，在他的观念里，《人的权利》中对英国君主制度的批评对改善这种关系是不利的。1792 年 2 月，潘恩发表了《人的权利》的续篇，其副标题为“原理与实践相结合”。此次，他将此书题献给了曾赴美支持独立战争的著名法国贵族拉法耶特。英国首相皮特扬言要对他实施逮捕。在伦敦，一些民众抬着潘恩的蜡像进行游行，蜡像全身插满了针头。1792 年 9 月，在好朋友的催促下，潘恩匆忙收拾行李。就在前来抓捕他的警察眼看就要到达时，他匆匆赶往了法国。
《人的权利》
潘恩抵达法国加来码头，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有人高呼“潘恩万岁”。他来到了巴黎，不久便出现在新成立的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的国民会议里。他进行演讲，倡导人的权利，从而赢得了革命者的赞誉。他不懂法语，茫然地四处张望，不明白大家在争吵些什么。革命政府禁止外国侨民担任公职。在 1793 年圣诞节这一天，潘恩被雅各宾派关进了卢森堡监狱。一个月之后，罗伯斯庇尔不再掌权。潘恩历经磨难，终于在 11 月走出了监狱。1795 年 2 月 22 日，也就是华盛顿的生日这一天，潘恩给华盛顿写了一封信，将心中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愤怒宣泄出来：“你目睹自己成为了美国总统，而我却在法国沦为了阶下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你却选择了袖手旁观，将你的朋友忘却，保持着沉默。”一年后，潘恩把这份《致乔治·华盛顿的信》在美国进行了公开发表，这引发了很大的波澜。他对华盛顿的攻击，让他在大多数美国人那里的名誉遭到了损害，很多人都发出叹息，觉得革命的“剑”和“笔”不再一起行动了，而是分道扬镳了。
1793 年 12 月 28 日，潘恩被解除国民议会公职后，经过一个多月的闭门创作，完成了《理性时代》。1794 年，这本书在美国出版，潘恩把它献给了“我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同胞”。与之前的《常识》《美国危机》等著作不一样，《理性时代》不是贴近当下紧迫的现实问题，而是针对普遍的宗教问题。潘恩依据自身对启蒙运动的领会，还有在法国革命里的经历。他大力宣扬理性，对《圣经》中有关“感孕”“神迹”“仇杀”的记载进行驳斥，甚至还诋毁圣徒，对宗教组织展开批判。
这部著作触动了人们最为敏感的那根信仰神经，在美国引发了又一次的轩然大波，人们纷纷指责潘恩，说他堕落成为了无神论者。事实上，潘恩对于宗教的理解以及对理性的大力宣扬，和法国的启蒙运动是相契合的；只是，当他把这种思想移植到刚刚诞生的美利坚这片土地上时，遭遇到了语境方面的障碍。在那两场“姊妹革命”中，劳德·阿克顿深刻地指出，法国人从美国人那里学到的是革命的理想，并非他们的政体理论；学到的是一刀两断的气魄，而非修修补补的艺术。古维诺尔·莫里斯进行了形象的批评，他指出法国人以天才人物取代理性来指导革命，以实验代替经验。在闪电和阳光之间，他们更倾向于选择闪电，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一直处于在黑暗中摸索的状态。
1795 年出版了《地权正义论》，这本著作关注穷人处境，是潘恩的最后一本小册子。潘恩指出，在美利坚，失去土地的人应当得到生活保障，这是他们的权利，而非慈善。他用较多篇幅对土地的各种收益及其分配方案进行了计算，但这些计算显得粗略、理想化，且带有激进色彩。潘恩承认：“我的健康状况不佳，无法对各种可能性进行充分的探究，也就难以以尽可能大的确定性做出推算。”潘恩在对社会制度进行抨击方面的能力，似乎远远高于他对自己心目中美好社会的设计能力。
贡献卓著，为何被遗忘和抛弃？
潘恩的生平以及他的著述都很不平凡，至少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是这样的。然而，对于众多读者而言，在潘恩身上，最让人感到困惑的地方是，像他这样对美利坚合众国的建国作出了重大贡献的人，为何在晚年以及后世却被人遗忘并且遭到抛弃呢？如今的人们又应当怎样去评价潘恩的功过是非呢？
潘恩是个激进的斗士。他出身较为低微，对社会等级制度天然地存在抵触。他曾有一句名言：“自由所在之处，便是我的故乡。”潘恩性格倔强，四处招惹敌人。早年在英国担任税吏期间，他时常与上司发生争吵，他的收税记录混乱不清。来到美洲后，在《宾夕法尼亚杂志》担任编辑时，他又与观念保守的老板艾肯特频繁地发生争吵。当有人说“潘恩是有史以来除马克思之外最有影响力的一位小册子作家”后，美国历史学家伯纳德·贝林接着表明：“他是有史以来最为好斗的人。”他的好斗程度确实达到了极致，以至于与除人权之外的所有权力都处于敌对状态。他同伯克展开论战，与华盛顿发生争吵，并且和前来拜访的拿破仑不欢而散。他用《常识》来进行对常识的反对，凭借《人的权利》去反对政治传统，最终依靠《理性时代》来反宗教传统——他的那些著作几乎构成了一个对十八世纪社会的全方位挑战。
《常识》不是潘恩的全部
潘恩是一位很出色的政治鼓动家。他的小册子很畅销，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言辞很犀利，文风很独特。美国历史学家埃里克·方纳说：“潘恩独一无二，他开创了一种新的政治语言。”美国当代历史学家、弗吉尼亚大学教授索菲亚·罗森菲尔德指出，潘恩对“常识”这一术语的使用具有高度创造性。他将苏格兰常识学派的观点融合进来，这个观点表明普通人能够对政治问题进行判断。19 世纪的美国历史学家小莫拉姆作出评价，他说：“潘恩显然远远达不到能跻身于伟大政治思想家的行列。……潘恩不是哲人，而是宣传家，他的力量来源于以通俗语言来承载激进政治思想的卓越能力。”
时势造就英雄。潘恩将启蒙思想、殖民地困境与自身作为通俗小册子作家的鼓动才华以及未受过正规教育的不羁文风成功结合起来，在当下的危机中迅速成名。然而，危机结束，百废待兴之时，当初鼓动反叛的那些人便显得不合时宜了。实际上，潘恩曾有过一段“告别革命”的时期，他的铁桥计划最终在英国取得了成功。他原本能够像富兰克林和华盛顿那样选择急流勇退，以安享晚年。然而，因为机遇有所不同，再加上个性差异所引发的不同选择，尤其是在宗教问题上敢于违背常理、冒犯众人，最终导致他众叛亲离，凄惨潦倒直至生命终结。
在历史的长河里，时代先贤常常会有众叛亲离的结局，比如卢梭；仁人志士的初衷通常也不是荣华富贵，就像华盛顿。然而，从最终的评价来看，潘恩的成功主要不是体现在思想家的身份上，而是作为作家；潘恩的落寞主要也不能仅仅归咎于世道人心，而是因为他的话语失去了曾经的语境。潘恩是“永远的反对者”，也是在人间和天堂都能“捣蛋”的人。他有着无穷的斗志，为美利坚的独立立下了卓越的功劳。然而，独立后的美利坚却没有给予他长久的施展舞台。潘恩的出身并非个例，这有助于我们对某一类英雄人物的历史意蕴进行重新思考。《常识》并不能代表潘恩的全部，他的其他言行或许会让读者心中的某种神话变得不再那么鲜明。
本文来自作者[qulangwang]投稿，不代表趣浪号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qulangwang.cn/life/202504-15476.html
评论列表（4条）
我是趣浪号的签约作者“qulangwang”！
希望本篇文章《常识之外被遗弃的潘恩：显赫一时身后寂寞的世界公民》能对你有所帮助！
本站[趣浪号]内容主要涵盖：生活百科,小常识,生活小窍门,知识分享
本文概览：实际上，如果在《常识》之外，再读一读他的《美国危机》、《人的权利》及《地权正义论》等著作，就会稀释人们心目中因《常识》而带来的简单化、符号性的形象，还原其思想底色...